从改革开放至今,出现了《红楼梦》研究史上的真正高潮,薛宝钗的研究也盛况空前。文革中流行的阶级论被艺术所取代,反对再把薛宝钗作为政治对象批判,强调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研究宝钗这一人物形象。新时期对宝钗这一小说艺术形象研究的最大特点就是全面而深入。宝钗的方方面面,以前研究过的、未研究过的,在这一时期均有研究。沉寂了三十年索隐派又活跃起来,霍国玲、霍纪平姐弟因索隐研究文章。有关薛宝钗的考证研究,更是活跃,冯其庸、吴世昌、孙逊、周绍良、翟胜健、吴晓南等学者,对薛宝钗这一人物形象的研究也在拓宽,从哲学、社会学、文化学、医学、绘画、饮食、服饰等角度来研究薛宝钗的作品也不少。 港台及国外对薛宝钗的研究比较少,主要是现当代才有了些研究论著,但也不乏建树,如黄葆芳对蘅芜苑之设计的论述,宋淇对冷香丸的医学性研究,翁开明对薛宝钗将“绿玉”改成“绿蜡”之寓意的论说,严冬阳对曹雪芹的元配夫人是“薛宝钗”的考证等,都是对红学的贡献。 本书对以上所述薛宝钗研究史中出现的有价值之观点,分类做了摘录,意欲有所裨益于仍在继续的薛宝钗研究。 “红楼人物百家言”是一套有关人物人物评论的资料汇编,共6种7册,其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四位主要人物单独成册,其他人物列入“红楼男性”、“红楼女性”(分上下两册)。丛书将历代关于红楼人物的评论资料汇于一册,并将资料分类汇编,撰写类序,有助于研究者和爱好者更快更全面地掌握相关资料,从总体上对红楼人物有一个大致的把握。书后附有研究论著目录和评论家索引。 二百年红学专家共时空对话,数十位红楼人物历时性纵览。本书是对薛宝钗的评论。
薛宝钗 读书笔记《薛宝钗到底爱不爱贾宝玉》
宝黛之恋的悲剧诚然赚人眼泪,而薛宝钗嫁给贾宝玉实际上也是一场惨绝的悲剧,第五回的判词《终身误》早已谶兆:「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无疑是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高鹗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在其续书里有这样的描写:「从过门至今日,方才是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了。」写出二宝婚后尚有十分和谐缠绵的性生活,最后不还生了个大有前途、名字莫名其妙的「贾桂」么?饶是如此,高鹗还是不可能改变宝玉最终悬崖撒手的事实,而宝钗的结局自然应了寡妇李纨为其所取的名号——「蘅芜君」(恨无君)。至于宝钗最后是郁郁而终抑或是成为李纨第二,高氏续书倒未写明。
刘心武的考证似乎最「狠」,他认为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二十首绝句(《红楼梦》四大死结之一)其中的那首「锦衣公子拙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防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是写二宝之事。他认为,二宝婚姻是无性婚姻,宝钗最终以处女之身抑郁早逝。
且不必理会这些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各种续写或者细节上的考证了!起码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宝钗最终的悲剧事实是谁也不可置否的。然而,这场悲剧到底是无关爱情的婚姻悲剧还是有关婚姻的爱情悲剧呢?莫嫌这话佶屈聱牙,这绝不是鄙人死抠字眼,因为婚姻并不能等同于爱情,嫁给谁不见得就爱谁,即便置诸今日这个时代,也未尽然,况彼时乎?贾宝玉肯定是不爱薛宝钗的,那么问题来了,薛宝钗到底爱不爱贾宝玉呢?
一般人如果粗看《红楼梦》的话,肯定会认为薛宝钗是一个对爱情免疫、与人无爱亦无嗔的女子。何以见得呢?
首先从她的信仰上说,她是一个笃信彼时社会主流价值观,笃行克己复礼、博学多知的「Mrs Known -all」(张爱玲语)。那时的社会从来讲求人伦秩序,并不讲究面红心跳的浪漫情爱。宝玉挨打那回,袭人告诉她此事或与薛蟠有关。她亦深知乃兄之秉性故而内心深以为然,不料嘴上却如此说道:「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这段话往往被许多人作为攻击薛宝钗冷血的重要依据之一。然而我却以为她是出于维护客居贾府、行将没落的薛家的脸面和尊严,而不是简单地仲裁个人恩怨的孰是孰非,这是一种典型的政治家思维,她的信仰之深于此可见一斑。我也一直坚信,曹公为林黛玉和薛宝钗取名一定是受了明代第一诗人高启的咏梅名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影响的。这样一个恪守礼教矩镬的「高士」,人们确难将她与卿卿我我的男女之爱相勾连。
其次在日常生活里,薛宝钗是一个「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素颜美女,穿着又常常是半新不旧的,至于住处则更加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惹得生活品味极高的贾母都看不下去:「使不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了。」她的日用常行素得就像她常吃的那个冷冰冰的冷香丸,渗着一股与浓情似火大相径庭的高冷气息。而她的心也与似乎她的穿着打扮高度的相似。在哭哭啼啼的红楼世界里,她几乎从不流泪,少得可怜的几次全是为胞兄薛蟠而流。她总是一副极其理智的姿态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冷静得如同冷血。即便是面对金钏和尤三姐的死,她也能理智到不夹杂一丝的人情,宛若铁石一般。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随分从时,自云守拙」,她的素冷似乎已经与她的生活合二为一,她的理性简直就是她生活的传记,乍一看,这个世界大概是不会有任何男人能够令她的心古井起澜。
再者就要谈到她的「价值观」。元春省亲那回,宝玉对她的提点十分感激,说是以后要叫她师父而不叫姐姐了,她却充满世俗功利气息地讲了句「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言为心声,作为待选秀女的她内心不足为人道的「野心」在那种盛大的场景里含蓄地从这句话里显露了出来。及至后来,宝玉说她体丰怯热如杨妃,她发了唯一的一次怒:「我倒像杨贵妃,只是没个好兄弟做得杨国忠。」言语间似乎因选秀失败而对她那无能的哥哥薛蟠颇有微词。再后来,即便进宫无望,她依然写得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充满雄心壮志的句子。她这种对富贵人生孜孜追求的态度与宝玉对功名利禄弃如敝屣的价值观格格不入。如此而论,宝玉该是很难如其法眼,充其量只是一个备胎。
可是表面的一切从来不可能等同于内心的真实,人的感情总是充满了微妙和复杂,甚至会与外在的表现截然相反。有道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释家也讲「爱不重不生娑婆」,薛宝钗又怎么可能没有情?在我看来,她的隐忍克制、含蓄深沉和卫道者一般的生活态度就像是她的信仰给予她的枷锁,她所遵的处事待人接物的准则都是她通过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而勉强为之,而决定不是生而知之、从心所欲不逾矩地享受之——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即便那副信仰的枷锁多么的牢不可破,她本质上的天真烂漫依然势不可挡地偶尔流露出来:她遇见迎风蹁跹的玉色蝴蝶,会取出扇子意欲扑下来玩耍,以至于「香汗淋漓,娇喘细细」;黛玉打趣她连嫁妆单子都写在了惜春的画画材料单上,她笑嘻嘻地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拧黛玉的嘴;宝琴初来乍到即深得贾母青睐,并且得到了连贾宝玉都没份的凫魇裘,她还吃起嫡亲堂妹的醋来:「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她终究不是外表看似的「女夫子」,只是一名少女,而哪个少女不怀春呢?她也就注定有自己喜爱的男子,而这个男子也注定是贾宝玉无疑。
从客观条件上来讲,薛宝钗的世界实际上颇为狭小。女人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女人不能轻易出门的礼教基本上只允许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贾府,而贾府与之平辈且未婚的男子只有贾宝玉、贾环和贾琮。贾环外貌性格均猥琐不堪,贾琮几乎名不见经传,且这二人年龄较幼,这样看来,只有贾宝玉一枝独秀了。而另一方面,由于贾元春、王夫人还有薛姨妈等人力主「金玉姻缘」,也就等于是把将她许配给其他家族男子这一条路给堵死了。如此一来,薛宝钗的世界里只剩下贾宝玉这一个选项。成日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与这个除了有点怪癖之外,模样门第都无可挑剔的男子相处,她能不动心么?
客观上的原因也许还尚在其次,依我看来,宝钗钟情宝玉终究主要还是心之所属。
宝玉挨打,她拿着棒疮药第一个跑去探望,见宝玉睁开眼说话,不似先时那般奄奄一息,心中宽慰地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也……」才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话太急而红着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出者」。她的女儿心事在那一刻一览无余,满腔的爱意都化作了那令人神往的娇羞之态里,而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亦不觉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
她时常去宝玉房里聊天,即便是在晚上也不例外,有次还惹得晴雯抱怨说:「有事没事,跑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也许是聊得特别开心,被晴雯没注意而拒之门外林黛玉听得她与宝玉的欢笑声而哭得梨花带雨。深知礼教的她并没有刻意同宝玉避嫌,个中缘由,一想便知。
一次午间,她约黛玉去惜春的藕香榭,黛玉因要洗澡而回潇湘馆,她本该独自前往才是,却有意无意地走进了怡红院。彼时宝玉正在午睡,袭人在榻旁边赶蝇蚊边刺绣。袭人告乏要出去走走,她便「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要知道,袭人所坐之位乃是婢女之位,从身份上说,她作为薛家千金和宝玉的表姐,是断然不合适坐在那里的。然而,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坐在了那个象征着侍奉者的位子,安静地作着针线,仿佛卑下的女子守着熟睡的丈夫。宝玉在梦里嚷着不信「金玉姻缘」而偏要「木石姻缘」,她「不觉怔了」。试问,她这一系列的表现特别是那个耐人寻味的「怔了」如若不关情爱,又所为何事呢?
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规劝宝玉读书考举,有次还惹得宝玉大不给她面子,「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她亦「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读书博洽淹贯的她一定知道「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的道理,但是她却不怕自讨没趣,即便宝玉说她「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她依然义无反顾地见机导劝。王熙凤曾形容她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一向不管他人闲事、不愿得罪他人的她偏偏爱管宝玉的闲事,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除了缘于爱,其他的理由都不足以让人信服。
无可奈何的是,她的爱注定是「镜花开落原无影」。宝黛相爱愈演愈烈,人尽皆知,而她也只得悄然将爱意掩藏。在第三十六回后,她仿佛加固了她信仰的枷锁,不再流露丝毫的心事。她再也不像昔时那样时常去找宝玉,而是变得更加关心黛玉,甚至像姐姐一样教导黛玉,她选择了通过自我放弃以成人之美。至于她的内心究竟是看淡后的欢喜,还是挣扎般的煎熬,则只有她一如饮水般地冷暖自知了。
我曾读到北外中文系教授丁启阵的一篇题为《娶妻别娶薛宝钗》的文章,作者认为「宝钗身上承载是是实用、功利、权谋等技能」,「拥黛」和「拥钗」如同孟子所说的「义利之辨」,一些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由「拥黛」转向「拥钗」是对「文学的背离」……而我实在难以苟同丁教授的观点,我也不愿柴柴米油盐般地、俗不可耐地去想象宝钗到底是不是适合做老婆的贤妻良母。在我看来,宝钗最吸引人的在于她对自己近乎严苛的克制力,她能够将情感上乃至人生里的一切苦楚吞下,展现给他人的永远是一个阳光积极的形象,而这一点是一般女子乃至男人都难以企及的涵养。我实在不愿将宝钗和黛玉对立起来!
尽管真本《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甚至八十回也不到,但是我们不难想见,这个神奇的女子最终也没有逃过「薄命司」里早已注定的宿命。这是一场有关婚姻的爱情悲剧。这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是她家族的悲剧,更是她所处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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