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读后感4500字
地狱变
——读芥川龙之介小说选
“对死亡的恐惧被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所压倒,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愿意从坟墓中重新站起来。” —— 题记
芥川龙之介是一位典型的日本作家,他喜欢揭露黑暗、反对庸俗、抨击社会之阴暗、批判人性之丑恶。寒假里终于读完了他的的短篇小说选《地狱变》:一瞬间如芒在背,一瞬间脊背发凉。
作为一个伪文艺青年,我的文学视野常常令许多人感觉我热衷于日本文学。其实不然,对于日本作家,我往往敬而远之。
人们对日本文学的印象是丧气、悲伤乃至痛苦,这真的不是偏见。日本作家在留下伟大的作品后自杀身亡终了一生的新闻已是不胜枚举:人尽皆知的有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几位,另有走到自杀边缘被猫治愈了一次结果还是自杀了的夏目漱石,以及不被大众了解而常被其当作日本文坛的阴翳背景的森鸥外、谷崎润一郎、横光利一……(上帝保佑我们的村上,愿跑步使他保持身心健康。)他们往往对他人与世界持有一种疏离、怀疑和否定的态度。我读他们的书甚至不用常常提醒自己批判思考,由于三观不合,我往往对他们“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的消极观点无感,甚至感到可笑和可怜。
我向来是认定牛三定律的:我爱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反过来爱我。天天长吁短叹的怀疑世界、操心全人类的道德底线、控诉人性的逐利与阴暗,倒不如实实在在工作生活幸福得多。敬爱的习大大说:“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喜欢积极的心态、习惯于自我情绪调节,认定微笑是一种强大的心理资本,坚持“生是勇敢而死是逃避”……也读过一些有名的日本作家的文章手记,但我仍认为,日本人的物哀,未必就不是升级版的网络小说四十五度仰角望天流泪。
然而这一次,芥川的小说触动了我,震撼了我,改变了我。
小说选的开篇是《蜘蛛丝》,讲述佛祖慈悲,施法让地狱里正在受刑的一个生前行过善的坏人沿着一根蜘蛛丝爬回天上的极乐世界。然而当那人爬到一半,发现地狱里的其他人都开始尾随他拼命攀爬,就慌了神。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抵达,他大声呵斥阻挠地狱里的其他人攀爬。这样一来,蜘蛛丝断掉了,这个人掉回了地狱里,而佛祖为这个人感到短暂的悲悯后,就继续散步了。
我认为此处作者表达的是人因为人心与生俱来的的狭隘自私而永远不能得到灵魂的解脱与拯救。
第二个故事是很有名的《鼻子》,讲述一个鼻子很大的男人如何因为外人的笑话而绞尽脑汁把鼻子变小,却发现变小后依然被人嘲笑,而他甚至更难堪了。最后鼻子自己恢复原状,他才如释重负。
不消说,这讲的是人的无奈和不得救赎。
再后面的故事是《孤独地狱》,讲述作者所了解的地狱传闻。整篇文章寓意极为深刻,笔法仍旧冷峻克制,隐隐透着作者的纠结、矛盾、痛苦、不安……读到结尾我几乎到了流泪的边缘:
“……我自己在某些方面却比较关心‘孤独地狱’这类故事,对于其中人物的生活灌注着自己的同情。这一点,我并不想否认,因为从某种层面上说,我也是一个受孤独地狱折磨的人。”
我能感受到浅浅的共情。(“浅浅的共情”的意思是,我的难过已经完整的蹿到了鼻尖,心已痛的令人无法忍受,可理性的最后一次分析却告诉我这只是作者的孤独与痛苦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已经无暇去想到底是什么和什么的矛盾,又是谁与谁之间的纠结了……
后面的几篇我印象不深,不再赘述了,直接聊聊《地狱变》吧:一个邪恶却技法高超的画师总爱画恐怖惊悚的画面,他性格恶劣,为人冷酷,只对自己的善良的女儿温柔体贴。某日,他的主人大公让他画一幅关于地狱的屏风。几天里他画了画面四周的所有部分,非说要看到一位女孩被火活活烧死才能画出中间的图像。大公先是被冒犯的气愤,最终却狡黠一笑,答应了。后来,大公邀请画师观摩笼中女子受火刑而死。一声令下点火时,画师才发现关在笼子里的是自己的女儿,他痛苦极了,但随之又兴奋起来,拿起画笔开始创作,最终完成了那幅伟大的《地狱变》,他失去了女儿,却得到了艺术,后人无不摒弃他的道德败坏,却也无不惊讶于画作的感染力和技法施展。
《地狱变》可以说震撼极了。我读完后又来回来去的看了几回,生怕漏下些什么。突然,我对作者的矛盾有了一些猜测……
芥川早年研究佛教、中年研究伊斯兰教、晚年研究基督教,去世的时候枕边还放着一本打开的圣经。我想,作者大概是想在宗教中寻找到人生的依靠与灵魂的解脱。可是,正如《蜘蛛丝》的情节,宗教高高在上,无视人间疾苦,人类具有无法根除的原罪,根本无法通过信仰而得救;正如《鼻子》,我们三番两次在利己主义的旁观者面前掩饰,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之间来回跳跃却不得救赎(甚至就这样一直跳下去);正如《孤独地狱》中作者所说:
“从‘南赡部洲下过五百逾缮那,乃有地狱’这句话来看,古时候的地下就有地狱了。而其中的孤独地狱于山间、旷野、树下、空中,到处都可突然出现。也就是说,我目前所处的这种境界,马上就会出现地狱般的苦难。我在两三年前,就坠落到这个地狱里了。我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持久的兴趣,因此我总是从一个境界转到另一个境界,不安地生活着。即使是这样我也逃脱不了地狱的苦难。只要我的这种境界不变,就依然会觉得痛苦。于是我只好继续转来转去,日复一日过活着,试图忘记痛苦。可是,到最终还是会陷入痛苦,这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过去我虽然感到痛苦,但却还不愿意死,那么今天会怎样呢……”
作者的悲哀不在于在人生险境与坎坷中找不到解脱,而在于他找到了很多解脱,却发现解脱都是假的。这个世界就是一片死灰。
再后面有一个篇幅稍长的《齿轮》,整篇文章写满了作者的病态生活,幻觉、疾病、苦难、灾祸……实在不忍卒读。
最后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好色》。有一个好色的花花公子追求过许多位年轻貌美的女性,他的好色人尽皆知。某天他遇到了一个美好的姑娘,不禁心生邪念,没想到上前求爱却遭到了拒绝。他多次尝试,却屡战屡败,因此成为了大家的笑柄。不少人为他曾经能与多位小姐关系紧密而记恨在心,此时难免幸灾乐祸。某日,他于雨天借口躲雨上那女子家拜访,终于和女神同处一室。没想到,绞尽脑汁搂到怀里的女神最后凭空消失了。对于他的失败,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他猥琐好色、生性龌龊,罪有应得,也有人认为他一心追求美好、不顾他人眼光,没有影响别人,没有触犯法律,又有能力博各类小姐欢心,这是一种哲学上的追求,值得尊敬。然而具体应该怎样评价,作者并没有写清楚。后来,为了摆脱对女神的挂念,这个好色的男人跑去女神的女仆那里闻女神的粪便,以便认清她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彻底断掉念想。没想到,那粪便清香四溢,留了满屋樱花香……在求而不得的痛苦和终于找到完美女子的快感中,这个好色的人立刻晕厥过去,就这样,死了。
事实上,作者在不断的对人性,对人生感到失望,他不断怀疑,不断发问,笔耕不拙的证明人性的矛盾与黑暗。这是否意味着他正向往那种真诚而善良的美好的人,那种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的完美的人呢?就像是好色的平中不断寻找人间仙女,求而不得就用凡女代替仙女,神魂颠倒的时候他以为他找到了,可过上两三天发现凡女就是凡女,不管怎么追寻,找到多少个代替品,仙女是永远不存在的,而对仙女(即美好)的寻觅却日复一日的加深,最终导致了求而不得的痛苦与自责。这篇文章里,芥川就是好色的平中。对真正的美求而不得,甚至失态发窘,受人耻笑贬损。有人说他太猥琐好色(对真善美过度追求),有人说他有才学,敢于追求、是“人杰”,可无论如何,他总在自己对美的寻觅中不断碰壁,又燃起信心,在愁苦中选择相信:并非人性丑恶,只是我还没有找到真正永恒的美好罢了。
再往后的篇目,就是《海市蜃楼》、《梦》和《往生画卷》了。多么符合逻辑的编排顺序啊。
我自以为是一个不愿与各类消极人生观苟同、津津乐道自己短暂的人生、不屑于局限自己的生命长度的乐观主义者。我曾对太宰治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报以冷眼,并偏要在山林中大喊:“生而为人,我好开心好开心”;我曾对三岛由纪夫有点戏剧化的自杀表示拒绝评价,心里想自杀是多么懦弱的行径,不如活着勇敢大气,毕竟死很容易而活着很难;我曾自以为是的认为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是一种能力,而忧郁气质只属于中二幼稚的网络小说,那是小学生的气质典范;我秉承木心的“我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承认现在的生活里没什么可以令我生气和难过的,至少我在努力不让自己感到气愤和悲伤。
可读芥川的小说时,我头一次发现有一种隐痛和悲哀如此深刻而真诚。我讶异地发现我读懂了它,甚至承认了它,至少是我自认为的一部分。
有一霎那我怀疑起拼搏精神会使人麻木于完整的生理刺激周期和充实的生活,忘记对生命的思考和意义的探索。然而也不过是一瞬间。这不能多想,每个人必须保证自己的生活能够继续下去再思考这些事情,而一旦深想,就发现生活是一片虚无缥缈,毫无意义可言。
想起来了,想起来些什么:某段时间里就是这种东西令某个人痛苦不堪,消沉到孤独地狱里。想起来了,想起来些什么:从毫无生活动力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仿佛有人说过绝不能再掉进去。想起来了,想起来些什么:是被谁告诫过踏踏实实生活,不要再过问意义,因为有意义与否生活都会继续下去。想起来了,想起来些什么:是谁不加思考、甚至不敢加以思考的高喊“孤独即是自由”……统统是曾经的我啊。
放下书,一瞬间如芒在背,一瞬间脊背发凉。
我喘着气,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轻松而熟悉的生活。想想那个留在孤独地狱里的芥川,我再也不蔑视、再也不同情、再也不冷笑了。我多想大哭一场祭奠他。可我不能哭,因为哭泣将消解悲伤,而悲伤是令我清醒的东西。
这些日子里,那些眼泪融进了学习和社交里,而悲哀刻在了心上。我为自己常常以积极的生活观念自欺欺人而感到忏悔和自责。我知道,我将以这样的快乐度过一生,而不知何时,我怀疑,灵魂上的困惑会最终将我引向生活表皮的反面,引向那个未知的黑暗方向,引向那个对我来说唯一的方向。
想想那些众人眼里滑稽的自杀未遂,想想那些令旁观者捧腹的痛不欲生,我想大哭,可心已干涸了。后来,世界再没有给我悲伤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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